在年历上包尾的十二月,注定成为一种告别的象征。我总是在这新旧年交替的关口,想象旧一年的生肖动物,背起沉重的背包离开的背影,接着登场的是新一年意气风发的动物。这样的构图很Q版,也很搞笑,我心里的小孩每次都在暗笑,可是在细微的笑声中,又攀附着一种难过。
今年的倒数,一样泼洒着时有时无的雨。潮湿的空气喂养慵懒,霉菌般迅速成长,加上奢靡的派对氛围,奋发图强的精神根本就不堪一击,凡事都没了劲头。加上心系一位远方朋友的病情,这年的末尾,我不懂该以怎样的姿态终结。
倒数的派对,通常被称为狂欢派对。大家可能喝酒,可能不喝,可是看起来都微醺和亢奋,仿佛内心的兴奋已经无能用任何言语表达,只好靠不能诠释的肢体语言加大表达力度。我看着那些狂欢,看出大家的狂,却不见有多欢。我开始在想,为什么而倒数?或者,倒数是为了什么?
不知怎的,我很想去看你。想在大家迫不及待,为人生刷新的雨季,看看从不倒数,却比任何人可以倒数更多年轮的你。
广场的绿茵,终年都一幅精神模样。在拥挤的市中心,多亏有这么一个广场,让人抬头可以看见比较高远的一片天。你在广场一角,也多得这里空旷,才可以让我从不同角度,看你的千姿百态。
我习惯把车停得远远,然后从广场最远的角落,朝你走去。这有点像电影的运镜手法,从远到近。开始时你像是身后那间星级酒店墙上的贴纸,再靠近一点你像一把张开的大扇子,更近一些我已无法看见你的全部,及至我终于来到你跟前,才发现你连板根都比我高出半截。
每次抬头仰望,你粗壮又拔高的树身直捣云霄,而直角辐射出去的那些粗枝干上,都是繁茂的细碎叶片,锋利的把阳光切碎,粉末般掉在巨大的一圈树荫里。这样的仰望不能太久,先是肩颈一阵酸疼,然后会因过度极目远眺而觉得晕眩。把视线移回水平线上,你的树身却遮去我眼前所有风景。
我试过爬上你的板根。那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,除了我那轻微的惧高症会不断劝阻,还有成群结队的红蚂蚁不堪被我骚扰,纠众对我展开反击。最后,我只能想想,却从不曾爬到你的板根最高处,也就错过那个角度的景致。
我绕着你转了一圈,发现你是懂得方位的。几乎经过精密盘算,你的板根均匀的朝四面八方远远延伸,每一面板根少说也有十来二十尺。这样纵横交错的大板根之间,还匍匐着比较细的根在土壤浅处。你就这样稳稳站着,任风雨狂大也动摇不了,不知道是你抓住大地,还是大地把你抓住。
一看这架势,我知道你久居此处。惭愧的是,我是那场泼泼洒洒的大雪之后,才把你记挂在心。
那是世纪交替的年代。很自然的,城中热门话题里都布满除旧迎新的兴奋,仿佛日历尾数归零,世界就会变成大乐园。广场上也一幅热闹景象,活动约好了似的轮流登场,各种巧立名目的庆典有意无意都用世纪交替来调味,吸引个别的人潮来开心。
那时我看着你,觉得挺可怜。你的伟岸身姿,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相中,不客气的在你腰间又钉又敲,你俨然成了一座看台的支柱,有时成群记者聚在上面取景,有时充作观众的看台。更甚的是,你的一截板根就在这种充满希望的快乐氛围中,被锯开一道大缺口,仅是为了方便架设看台。
百年一次的倒数狂欢之后,静谧又回来驻守广场。我记得你身上都是刀痕与钉孔,还有残去一角的板根,一幅受伤的样子。这时,你的叶片从浓绿转浅,秋天一下子登上你的头顶,死亡的萧飒迅速扑来,难道你只能欣赏寥落几道新世纪的曙光,就要终结年轮?
某个清晨开始,广场下雪了。先是松散的初雪,只不过一两天光景,接着就是浩浩荡荡的大雪,瞬间白了整座广场,也白了整片天空。是你,用一种颠覆自然的生命力,把北方的雪景泼向初来乍到的新世纪,短短一个星期内,完成一场最精彩的迎新派对。雪之后,你又快速的,以一枝头最嫩的绿意,把四季如春的赤道线划回去。
也许你是愤怒的,因此用一种震慑天地的力度,昭告那些对你的轻视和亵渎。那几面板根之下,竟潜藏着巨大的生命能量,改造了我北方雪的地理印象。我开始好奇,你究竟有多老?你的生命力量从何而来?
我开始留意有关这城和广场的书写,企图从中发现你的身世。资料透露这广场在上世纪中以前,还是人迹罕至的荒地,毗邻不远有一座华人义山,想来鬼魅偏爱空荒所在,必然经常流连于此,不让生人接近。这里曾经长着七棵老榕树,这是老一辈人对这广场最早的记忆,却不曾提起你。
发展的脚步伸展过来时,这里渐渐成为这城的心脏地带,热闹也就跟着流淌过来。而你,好像没来由的,一直就是广场旁边的一棵树,有人注意到你,多数人恐怕没在意,直到那年一场大雪,城里的眼睛才属于你的。
历史漏了给你一笔,你的身世只好在众说纷纭里建构再解构。有人说你已经百岁高龄,有人说你七、八十。有人说你不是木棉,又无法解释那些棉絮。有人说你原本就在那里,有人说你是当年洋人殖民政府种下的。有人说英女皇来过,而且在这里植树,或许植的就是你。有人说广场上原本不止一棵木棉,其他的都被铲除了。你的身世成了一道不带暗示的谜语,我无法找到一个年份给你。你的高大,也就成了神秘的高大。
我想,知道答案的只有你。只是你不说,可能也毫不在乎。七十年或者百年,可能真的不重要。生命越过某个长度之后,看惯了日月交替,对世事也就没有太多目瞪口呆和小题大做。反而,你看来就那么一派闲情,享受风,享受热闹,享受这城的变化,享受生命最简单的呼吸。大多数时候,你都静静的积累智慧,只不过偶尔顽皮的来点盛放,唬弄一下忙碌得要命的城中人。
每次偎在你的板根之间,我可以听见你的声音。那是一种极细微的,却又不容周围的喧嚣所覆盖的声音,有点像呼吸,昭示着你安静的生命运转。
思索间,你的落叶掉在我头顶,又是一声轻轻的:啪。【蔡羽】
05-01-2013
05-01-2014重修
13-07-2014刊登于星洲日报《文艺春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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