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岁眼眸中的迷茫几乎满溢出来,我终究没能让她明白会发光的虫是怎么一回事。望向漆黑的窗外,我想带着她走回很久以前的夜晚,去看那些飞舞的荧光。
而那究竟是多久以前,我住的地方还可以奢侈的拥有大片大片野草蔓生的荒野?
数天前重回那个儿时生活过的地方,在鳞次栉比的房舍之间,陌生感随着手上的方向盘转动。几经努力,翻开印象里陈旧的场景,拆除多出来的砖瓦,再还原葱郁草木,终于可以回到曾经玩乐的野地,鼻端浮荡草香,风声隐藏在草的动静里。
那时的夜间,总是凉快。有时我会怀疑自己记错了,人类的记忆有报喜不报忧的功能,惯于选择性记住美好的事物,甚至还加以涂脂抹粉,以致伴随美好回忆的肯定是好天气。转念一想,又或许当时的夜确实是凉快的,那可是臭氧层还完好的年代。
反正我们就喜欢在晚饭之后,夜未深之际,走到屋子对面,隐没在草丛里找乐子。都是小孩子,草长及腰,谁要蹲下身子就不见了。大人也不担心,那个年头似乎没有坏人。至于虫蛇叮咬这些事,我们可不在意,全副心神都在搜寻晃动的荧光。
心细眼尖的,一有发现,不敢大声嚷嚷,怕吓着这提灯的小家伙。那荧光白中带点浅绿,有些特别明亮,有些则比较暗淡,乍看像绒毛,轻盈飘动。数量多时,仿佛满天星斗下凡,点点熠动,很是美丽。
大人不准我们捕捉萤火虫,说是捉了半夜会尿床。
这禁令初时有点效果,保住虫子们的自由。真喜欢的话,大不了用双手罩住,见微弱的荧光从指缝间流出,感受萤火虫在掌中轻微的撞碰。过一会儿,就张开手掌把虫子放飞,眼看闪动的荧光钻入草丛,一闪一闪远去直至无踪。
后来终究还是有人带头逾越禁令,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抓了三几只大小萤火虫,装入白色透明塑料袋,准备当成宠物。当时从不养宠物的我觉得这个念头挺酷,较之养狗养猫养白兔,我养的可是闪闪发光的萤火虫,深觉这应该是前无古人的创举。为了确保虫儿们有足够的空气,我将塑料袋扎出许多小洞孔,还珍而重之把它悬挂在窗口,以利空气流通。
安顿好宠物,就得安顿自己。冷静下来后,尿床的魔咒在枕头上显现威力,大概是经由我的耳孔输入某种幻象,一会儿让我觉得膀胱紧胀,一会儿又觉得床褥有点湿凉。另一方面,还得牵挂那几只小宠物,目光不时瞥向窗口,看见几盏荧光还闪动着,心里比较踏实。新的疑虑很快又在床上滋长,天明时分的萤火虫将会如何?还发光吗?我这主人该给宠物们准备哪些食物?对了,萤火虫到底吃什么?一夜不安,一夜辗转,忘了后来怎么睡去。
隔天一下床,立刻凑向窗口,一看就呆住。塑料袋里几只小虫子东歪西倒,一动不动,就此一命呜呼。担心了一夜的星光,终究还是幻灭。后来始终想不通,萤火虫之死,缘于空气不足还是饥饿过度?或者另有原因,比如虫子不能见光,必须在日出以前回到某个神秘的所在。
我确实怀疑过,萤火虫不是寻常昆虫。它或许是天神遣下来的,在黑暗中提灯探视民瘼。又或者,它其实来自外星,一闪一闪是某种精良科技,将地球的讯息传输到某颗星球,动机不明。好长一段时间,我揣揣不安,不确定究竟杀死了天神使者还是外星人。
这许多玄幻的臆想,在流逝的岁月里退化成嗤之以鼻的笑话。后来,我和玩伴渐次离开嬉戏的年代,家门前的荒地也在某个早上——印象里确实突如其来——被锌板圈围起来,并且迅速从噪音里长出一排半独立屋。野地的消失,也带走了荧光,萤火虫偶尔只能在记忆里飞过。
好多年以后,等待外出升学前的中秋夜,大家特别珍惜相聚的时光,同学忽然提议一起过中秋。于是,有人准备月饼,有人准备茶水,有人负责买童年时那款纸灯笼,约好聚在同学位于郊区的老房子。老房子前有大片空地,吃的喝的往大圆桌面摆好,大家忙着点蜡烛挂灯笼,片刻间已经在篱笆树枝挂上二三十盏灯笼。
中秋的月娘果然是雕工精细的玉盘子,星光显然就是从盘子撒出的大珠小珠,散落在夜幕各处。我们的纸灯笼排场也不差,烛光透纸而出,在昏暗中泼洒缤纷色彩,远看仿佛一团团紫气,很有想象空间。
大伙儿好整以暇围席而坐,吃着月饼闲话家常,说的大多是同窗旧事。不晓得谁先发现,指着屋前右边一棵大树,兴奋直喊:萤火虫!
循着高举的指尖望去,这才发现树梢荧光成群,果然是久违的小精灵。我们跑到树下仰望,但见荧光和天上的星光合而为一,视觉里有些星星静止不动,有些躁动不已,当下我以为到了银河。
这才发现,大家的记忆里都有这些荧光,却也许久不见。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,思绪又回到儿时的荒野和荧光,以及荒野和荧光消失的过程,还有最后出现的房子,房子的窗口投射出明亮的灯光。
萤火虫显然不喜欢与人造灯光为伍,因而提着小灯笼,朝乡间飞去。在没有灯光的地方,那点点荧光才有被需要的可能,也才能与天上的星光唱和,制造天地间的一点明亮。想到这里,内心不由一阵感动。
不久前,无意间读到一份资料,才明白萤火虫发光是为了求偶。爱你,所以化为星光,把自己送给你。这是神话,也是漫画,然而在萤火虫的世界里,却是真实不过的承诺。
我在五岁迷茫的眼眸中开始感到失措。我要带着她,走上多远的路,才能找到荧光?又该如何解释,萤火虫不愿与我们住在城市里的缘由?
从二楼睡房的窗口望出去,邻近还有很多亮着灯的窗口,透着还不能安睡的心事。窗口之上,天空是深黑的,我落足眼力,勉强找到淡淡的几缕星光。对五岁的小孩,这是另一个更难说清楚的事。
稿于26-08-2014
刊登于05-02-2016东方日报【文艺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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