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至主要内容

宝藏


这地底埋着宝藏,而且据说有个密室和通道。他穿越小街时,那卖冰淇淋的大婶和隔壁杂货店的搬运工正说得眉飞色舞,仿佛已经了然于密室与通道的所在。

越过繁忙大街,再跨过龟裂塌陷的水沟,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,回音在偌大空间宣示他的重返,却也震痛他的耳膜。记忆里的热闹景象有如突然亮起的荧幕,来回走动的人影和众多不断开合的嘴巴,老纪录片般,画面颤动光影不定声音模糊。

这是酷暑的月份,闷热令人昏昏沉沉。所幸临河的菜市场偶尔还吹来懒懒的河风,河风里掺杂些许焦灼的烟味,过去他在这里时往往也就靠这一点风来解暑。

这当儿,他知道日头很快将朝河口那座大山的另一边坠去,对岸的马来村子已飘起三几袅炊烟。空气里还残留咸腥余味,这是上百年镂刻的味道,是嗅觉里的古迹。他深吸一口气,下意识把双手凑到鼻端,企图回味当年手上如出一辙的味道。

亚明!

一把熟悉的声音如雷滚来,他望向菜市场另一角,看见大嗓门老房和另三人坐在咖啡档的石椅上。他挥了挥手,加快颤巍的脚步朝他们走去。

老房跟他一样,早期都是这里的菜贩。要比资历,老房家可是这市场的元老,听说十九世纪末这菜市场建峻后,甫从唐山南来的房祖父就在此卖菜。老房转述祖父传给父亲再传给他的老故事,说菜市场建成时周边不过是沼泽地带,偶尔在市场后方的河岸还跑来几条鳄鱼,趴在泥巴上晒太阳。待菜市场对面的店屋建起后,这一区才算热闹了起来。

石椅上还有卖咖啡的黑仔和卖鸡饭的老李,都是海南人,早年午夜时分就在菜市场开档。小贩们打点好档口,趁着人客还不多,会先在两人的档口吃鸡饭喝咖啡,饱餐提神一番。再加上邻近的店家和住户也是他们的顾客,生意倒也火热。

另一人是哲历,经常从十几哩外的村子,摘了野菜用竹篓背着,搭乘巴士到市区一带兜售。他和老房会帮忙哲历摆卖这些野菜,哲历也会付给他们佣金。后来,哲历买了一台二手老爷车,权充菜车,多数时候在一些住宅区兜售。

日子飞快,众人都已白发苍苍。自从退休,二十几年来也没怎么见到这些老朋友,只是偶尔回来买个菜,与老房的孩子聊上几句。或者到老李在城市另一角的鸡饭店吃饭,顺便和手边永远忙个不停的老李搭上几句话。

久别重逢,忆及当年种种,自是话题不断。菜市场后方卖椰的大头、常来这里买菜的船夫阿末、街对面供应咖哩粉的慕都、隔邻卖鱼的小许、那位经常带着佣人来采买的拿汀、午夜喜欢到这里吃鸡饭的印度律师兼代议士......这些同样垂垂老矣或已作古的人,重新活脱在话题里。

那艘载着旅客的游艇鸣笛经过,旅客们在甲板上望着形同废墟的菜市场和老人们。老人们回瞥一眼,撅撅嘴,却没说什么。几乎同时,半里之遥的教堂敲钟了,老人们这才发现天色暗了许多,夕阳用最后的力度,从屋顶的窟窿斜射而入。

几天前午夜的对峙,那些愤怒的叫嚣进入老人们的话题。听说政府很多年前就瞄准这市中心的黄金地段,有意迁走市场,这次终于拍板定案,而且强制驱离。最后的谈判结果,当然还是小贩让了步。天亮后,有关单位即刻捣毁市场的某些部分,数日后将全面拆除。

当时人在现场的哲历说得绘声绘影,他却没怎么细听,只是举目打探这即将终结的菜市场,和一个时代。洋灰墩隔成的摊格,沾着不同色泽的斑驳。漆成青色的盐木柱,依然硬朗。洋灰地板裂痕处处,大概上百年来首次是干的。铁皮屋顶破烂,已经塌了一角,从破烂处望去,还是一样的天空,偶尔飞过傍晚的归燕。

听说第二任白皮拉者在这下面埋了很多宝物,政府挖到的话不知道会怎样处理。老房说这话时,配合话的内容,用手指了指地面,还压低声线,仿佛怕被谁听去。

他摇摇头笑了,对那地底的宝藏全没放心上。他不确定有没有这回事,只是心疼这寄存他人生大半回忆的菜市场面临的命运。从青春到老,从无到有,靠着菜档以及后来的批发生意,养活了一头家。这前后半个世纪多,菜市场形同他的另一个家,看尽这里出入的人和他们的故事,也交了很多背景回异的朋友。

老人们话别后,他信步走到邻近的印度街路口,向那熟识的马来报贩买了一份报纸。封面头条,一贯的某位政治人物宣扬这国家种族和谐,多元文化共存。他随手翻到封底,右下角一则小小的篇幅,明确说明菜市场必须让路给发展,原地将建起一座现代化公园,预计可以吸引更多游客。

他冷笑一声,走入暮色苍茫的露天市场,吃粥去。

数日后,菜市场拆除,地底下没有任何发现。


稿于29-06-2014
刊登于05-02-2016东方日报【文艺】

评论

  1. 非常棒的文章,能夠與活生生新聞連接,虚则实之,实则虚之

    回复删除

发表评论

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

古晋笔记 | 石角的古老神话

石角距离古晋约20公里,是客家人聚居的小镇,其地名来源于“Batu Kawa”(旧名Batu Kawah)。在马来话里,“Kawah”是“锅”的意思,而“Batu”指的则是位于石角河边广龙宫天师爷庙之下,散布在河边的一组石头。据说这组石头 之下,有一形同锅状的大凹,“Batu Kawah”之名与此有关。根据老一辈的回忆,这个隐藏在流水之下的“大锅”处,早年经常发生溺毙事件。这一组奇特的石头,背后也隐藏着一个古老的马来神 话故事——相传很久以前,有两户当地颇有影响力的马来家族缔结姻缘,行婚礼当日,广邀亲朋戚友出席见证。正当大伙蹲在地上给台上的新人献上祝福之际,一只 猫闯入了会场,扑到一个来宾的身上。那位来宾一把抓住猫尾巴,并引火燃之,可怜的猫耐不住尾巴燃火的疼痛,不断在地上扭动。所有的宾客笑成一团,没有人听 到现场一位老人的劝告,说灾难将临。突然间,狂风大作,吹开所有的窗户和大门,伴随震耳欲聋的惊雷,一阵闪电突然掠过,所有人顷刻在各自的位子上变成石 头。这也就是今天所见,河边的这组石头,新人成了居中的2块巨石,周围散布着宾客变成的小石。马来人对猫特别友善,据说也跟这个神话有关联。至于“石锅” 在华人口中如何又成了“石角”呢?【蔡羽】

古晋老街美食档案070 | 一园(Cheak Hng)

地点:开裕巷21号(No 21, Kai Joo Lane) 开业:1940年代 业者:潮州人 推荐:黄梨糕 一园的黄梨糕很有名,这是古晋人熟悉的传统黄梨糕。 捏成球状的黄梨糕。 黄梨糕外洒上白色的葡萄糖粉,吃起来又是另一种风味。 一园是超过70年的老字号,从露天巴刹煮炒档口起家,后 人兵分两路,在浮罗岸开设潮州菜馆,在开裕巷老店则以制 作糕饼为主,目前掌理的已经是第三代人。 一园是由潮州人黄家经营的,开裕巷里这面老招牌特别有味 道。 一园的糕点现做现烘,是开裕巷的一道美食风景线。 开裕巷一园的第三代打理人,街坊们昵称其为Ah Noi。

2013年 | 吉隆坡11

在茨厂街( Petaling Street )和敦李孝式街( Jalan Tun H.S.Lee ,前称谐街 High Street )两条大街之间,夹着一个十字形的李霖泰菜市场。这个市场有四个出口,除了上述两条街的出口外,另有两个出口分别在思士街( Jalan Hang Lekir )和中华巷。这里原名道理巷( Trury Lane )、菜巷或 Jalan Sang Guna ,到了 1990 年才命名为“李霖泰菜市场”。李霖泰早年是行动党的国州议员,在 1990 年退出政坛,投身社会工作。由于在担任国会议员期间,与小贩关系很密切,积极处理小贩问题,因而被誉为“吉隆坡小贩之父”,并且在他退出政坛后,茨厂街的小贩们就把民间惯称的“菜巷”命名为“李霖泰菜市场”,纪念其功绩。出入茨厂街多次,却不太留意这个菜市场,这次特地细心走走,才体会到这个老市场的魅力。老牌的美食如猪肠粉、亚三叻沙等,令人垂涎欲滴,其中的老店老字号也令人着迷。在湿漉的市场中走动,肉菜海鲜杂货五味杂陈,这里飘着吉隆坡古早的生活味道和生命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