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蔡羽
在1963年以前,砂拉越和马来亚是两个国度,来往并不密切。古晋是砂拉越的首善之都,百年来进出口贸易和对外交通主要依赖新加坡这个国际港口,包括华族移民南来也先登陆新加坡,再乘船到砂拉越。换言之,新加坡才是与砂拉越联系最为密切的地方,其中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两地的华社民间,皆深受闽南文化和潮州文化的影响。
马来西亚成立后,尽管新加坡于2年后就退出,但是砂拉越和新加坡的亲密关系依然维持。即便到了1980年代,古晋人对新加坡的了解更胜吉隆坡,许多家庭也都有亲戚或家人在新。
简单勾勒早期的古晋——福建人和潮州人居多,还有客家人、广府人、海南人、诏安人、兴化人、少数福州人、江西人等,主要方言是福建(闽南)话。商业的部分,进出口贸易多由福建人经营,京果业则由潮州人主导,其他如广府人主要经营金饰业、裁缝业;海南人开咖啡店、餐厅;诏安人养猪、当苦力;兴化人掌交通运输业;客家人务农等。民间信仰方面,有大伯公庙、福建人的广泽尊王庙、潮州人的玄天上帝庙、海南人的天后庙等。这是砂拉越最老的街区——古晋老街区的基本面貌,也很有新加坡的影子。
海唇街是砂拉越第一街,约出现于1860年代。 |
一如南洋的其他老街区,华人商店是带动古晋发展的火车头。华人移民自1840年代开始陆续南来,砂拉越第一条街道海唇街(Main
Bazaar)大约在1860年代出现。华人商店主要沿着砂拉越河建起,河对岸是马来甘榜,老街区周边也都被大小不一的马来甘榜围绕,另有印度穆斯林和爪哇人的小村落参杂其中。至于原住民毕达友族和伊班族的村庄,则在比较远的地方。
当时的砂拉越河,在海唇街和甘蜜街(Gambier Street)这个段落是繁忙的港口,沿河排开众多码头和货仓,工友们忙碌的在起卸货物,河上除了货轮往来,还有往返上下游运载土产和日用品的船只,以及横渡两岸的马来舢舨。未进入航空时代前,这里的码头也是对外运输的唯一出口,见证最多聚散悲喜。
【新的古晋开始出现】
古晋老街区的格局和面貌,很长一段时间变化不大,也一直是最主要的人口集中地。到了1970年代末尾,经济大好,小城开始蠢蠢欲动,奔向现代化发展。工业区、新兴商业区和住宅区陆续出现,人口逐渐从老街区分散出去,新的古晋大抵从那时开始建构。
多年前和一位美里来的长辈在亚答街(Carpenter Street)茶叙,他早年就住在亚答街。深夜,分开以前,站在街边抽烟的他冒出一句话:“以前这里热闹了,晚上时间二楼都开灯,而且人声不断。”说完后,那话随着烟,消散在空中。
二楼的窗户洞开,谁还住在这里? |
是的,见证一个地区的发展,莫过于走入和了解当地的老街。所谓“一叶知秋”,老街的任何改变,预示这个城市日后的变化,说的是景观,也是生活形态。
1993年,一项大手笔的河岸改造计划,在海唇街和毗邻相连的东姑阿都拉曼路(前称“汤申路”)进行,一座全长约一公里崭新的河滨公园很快就出现了,迎接来自各方的游客。沿河的老码头几乎全被“改建”;原有6座政府货仓有5座被铲除,仅余一座建于1929年的局部保留改装为露天剧场;河的宽度也因填土而变窄。老建筑的消失,换来几个国际级的建筑奖项,以及展示古晋走向现代化的新面貌,就这样。
巴刹拆除前的最后留影。 |
进入公元2000年中期,海唇街隔邻的甘蜜街(Gambier Street)上沿河一字排开的巴刹群据说也被相中要“重建”。这个巴刹群包括一座菜巴刹(1880年代)、鱼巴刹和猪巴刹(皆1935年)以及生鸡巴刹(1959年)。另有年份都超过一甲子的老新闻处办公楼、货仓和码头等。当时,相关的人士和组织积极走动,希望政府收回成命,保留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。也有民间机构和文化人,开始发起老街导览,撰写有关老街的点滴,试图唤回老街美好生活回忆的片段。最终,发展和利益至上依然是硬道理,2008年这些历史建筑全数倒下。
老建筑烟消云散,令人扼腕。更进一步思考,某些场景的消失,或许将牵动未来的一些什么。比方码头他迁和巴刹不见了,哪些上下游行业将被牵连?老街区的固定和流动人口将出现怎样的变化?人和人之间的互动又会有怎样的变化——我的一位朋友说,巴刹不见了意味着不同的族群又少了一个交流场所。
【我们究竟“发展”了什么?】
“发展”的脚步停止了吗?并不,另有历史悠久的清真寺、邮政局、政府建筑、医院、店屋等,据闻都面对“重新规划”的可能性。换言之,只要符合某方面的利益,百年老街区的百年老建筑都可能被“重建”,进而冲击这个地区的生活形态和文化结构。
另一个同时迅速发展的是,更多新兴的商业区、住宅区的兴起,分散古晋的人口。不同地区的人,开始有了差异,集体记忆变少了。所谓“集体记忆”,比如大家共同吃过的面家、大家共同去过的地点、大家共同有过的生活习惯等。集体记忆的减少,不也意味着乡亲情谊的弱化,人情味恐渐渐淡薄。
老店里头,收藏着丰富的故事。 |
令人遗憾的是,无论是政府或民间的“发展”,指的一般是“硬体”,很少考虑到人文的部分。在功利心态的驱使下,最好的发展要省时省力,像1993年和2008年夷为平地再重建是比较“划算”的,于是同样的历史一再重演。更糟的是,民间对守护文化遗产的态度冷淡,政治人物也就不当一回事,文化遗产实则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力量的保护。这个现象,我想发生在全国各个老街区,而目前政府和民间摩拳擦掌准备大事“发展”的古晋老街区是其中一个分外令人担忧的地方。
【保留一座完整的城市】
城市是有生命的,从蛮荒走向繁华,是无数人智慧的结晶。这个过程,是宝贵的、值得骄傲的经验,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见证。把老街区守护好,确保城市面貌从过去到现在的完整性,让后人看见和理解创造与传承的足迹,是必要的。一座令人称羡的文化之都、伟大的城市,理当具备这种完整性。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,这座城市里的人将因为这些丰富的故事,而引以为傲,进而更加热爱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,包括人。这不正是“人文”的基本要素吗?
老街导览把人——尤其年轻一代带回历史现场,重新认识与解读本身的乡土。 |
在一个对历史并不热情的国度,守护老街当然不是容易的事。然而再深奥的功夫,还得从扎马步开始,我认为这马步就是教育——普及化的民间教育,唤醒或重塑一份对乡土的感动和认同。
2年前,和几位朋友决定以志工的方式,为古晋老街做点事。首先,翻阅资料加上实地访谈,整理古晋的档案与口述历史,并以图文配、精简短文的方式,将之贴到网上,资源共享,让有心人可以透过搜寻网站,轻易找到相关资讯。同时,我们接受学校、乡团等的邀约,进行老街导览活动,透过近距离接触传达守护老街、守护乡土的理念。去年,我们也展开少年导览员的培训,目前已有3位我们认为合格的少年导览员,希望以少年带动少年,唤起更多少年人的兴趣。
培训少年导览员,藉由少年带动少年,唤起新生代对历史、文化的重视。 |
【到老街看生命和谐共存】
把老街变成活学堂,这是户外教学的乐趣。导览活动的目的不是来背历史,而是来看生命。看过去的生命留下的痕迹,看现在的生命怎么生活。也在导览的过程中,让民众感受不同文化和谐共存的美好,还有人和人之间相互依偎的关系。是的,“和谐共存”应该作为一个永续传承的价值观,对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人类发展史来说皆然。
当然,导览活动也希望建立一个比较正面也比较正确的历史观——历史不是死记死背遥远的资料,它是我们的前辈的生活往事,从以前链接到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。我们今天为什么这样生活?为什么习惯使用某种语言、吃某种食物、做某些事情,也许都有迹可寻。当我们在导览的过程中,大家像在寻宝,解读“我”是怎么来的,这不是很有趣吗?
父母陪着孩子走入老街,帮忙开拓孩子的眼界,多做体验。 |
进一步说,我们的姓氏、我们的语言、我们的生活方式等都是文化影响使然,可见文化很重要。所以我们认同文化要传承下去,某种文化可以传承百年千年,说明它有生存的智慧,我们把它学起来就对了。文化该怎么传承?方法就是——说历史上的经验,说往事中的体验。若以树来比喻文化,则历史是土壤。最好的例子在华人家庭里,过去总有很棒的“历史老师”——爷爷奶奶说的故事,还有爷爷奶奶的坚持,促成华人文化代代相传,华人也因此有很坚定的价值观,不容易被同化,并因此展现自信。
【总结】
时代不断前进,我们乐见家园的发展。守护老街的目的,不在逆转时代——也没有人能够逆转时间,而是为了确保家园的发展是均衡的、健康的,兼顾软硬体。我们不要家园变成矗立起许多高楼,人和人的关系却在高楼的阴影中变得冷漠。
老街导览得到不少学校的认同,纷纷安排学生走入老街,这是好的趋势。 |
保持城市发展的完整性,然后引导更多人细看自己的家乡,了解家是怎么建立起来的,“我”为什么会在这里。了解越深,感情也会越深,进而更加热爱这土地,并且为这土地付出一点什么。一人做一点好事,家就美了。一座城市里的人有了这样的共识,这城不管如何发展,终将有个共同的价值观作为导引。
稿于07-07-2015
发表于《当代评论》2015年第1期 (总第8期)
生活是文化的展现,一座城市的历史真的“需要”记录下来,不然会被发展怪兽吞噬得不留痕迹。对于守护老街、古屋、甚至把资料出版成书的捍卫者,我深感钦佩,并向他们致敬。
回复删除马来西亚很多古老的城市似乎变了样,是“无声无息”地走样,但人们却认为这是进步,这才让我不寒而栗。回家乡总觉得味道不对劲,如味蕾生病了,感受不到什么滋味。古迹与文化到了这个年代是用来消费的,粉刷得让老外不发觉那只是饰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