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特别爱登山,那种气喘如牛和大小腿随时准备抽筋造反的经验,经常掩盖山林胜景,化学反应成悔不当初的心情,以致登山行程常常是在哀怨中完成的。可是犯贱的人生经常皮痒,老爱缅怀许久不干的那些事,当然包括那些逝去的青春和体能,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,又走到了那座山脚下,原意只是在看来略嫌浑浊的小池里泡泡脚,豪气却突然发作,拉着朋友登山去。事前毫无准备,趿着人字拖,不带饮用水就出发的那种。
加丁山位于砂拉越伦乐地区,多年前已经圈定为国家公园。山里藏着闻名国际的大王花,也称莱佛士花,盛放时又大又美。我未曾见过青春正好的大王花,十几年前勉强一睹年华老去的一朵,气色当然没有太好,但也还算透露着大花的气派。
更添我悬念的,莫过于加丁山里的七座瀑布。这群一座高于一座的瀑布,予我而言仿佛带着七重天的隐喻,山里好时光莫非就是至善之境?一路往上探去,从水声入耳到水花终于飞溅在视野中,任何汗流浃背都值了,身上累积的热气也顷刻被飞瀑吸去。在流水间选一面巨石坐下,两岸的树暧昧对望,遥想当年李白观庐山瀑布时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心情,应当也相去不远。
实际上这七座瀑布却曾经给我留下惊悚的回忆。多年前的一次加丁山之旅,一批学生在登山时出了点意外,其中一人摔伤了脚。在山下苦等良久,第一批数人下山后告知此事后,我随即带着另一个同伴登山救人,在半山遇见扶着伤者缓缓下山的一群人。了解情况后知道伤者还可以慢行,我又转身下山张罗回程的交通。在通讯和交通都不方便的郊区,回程的路上必须等候渡轮,而渡轮到了夜间就歇业,当时的焦急之处是担心无法按时回到城里。后来陆续把学生分批从加丁山送到小镇再送到渡头,我开着车和几位伙伴正好赶上最后一班渡轮,那真是心力交瘁的一天。
重临加丁山,这段往事又冒了出来,当然已经被时间镂刻成记忆墙上的壁画,惊悚不再。只是加丁山因而在我的印象里就有了某种特殊的刻记,对于那七座瀑布的好奇更胜于大王花。或许临时起意登山看瀑布根本上是为了满足内心多年来的叨念,背着相机走在遮天蔽日的林道中,皮肤下的汗腺呼应雨林的湿气,瞬间就沁出汗水。走完湿滑的盐木步道,踩上盘根虬结的小径,脚下那些厚厚铺叠的落叶热闹爆响。
我看树是树,看花是花,从来叫不出几种树名或花名。倒是特别留心阳光被茂密的枝叶筛过落下的安静变化,时强时弱的光线,有时显出分明的线条,有时落到某个角落只剩淡淡的光晕。石上清流,或者青苔,都随着光线强弱,折射出来不同的美感。这种细微的变换,简直不是景观的变化,而是季节的变化了。
登山途中遇见下山的游人,问起瀑布有多远,回答是不远。这让我想起过去登山的经验里有趣的体验,那就是在山里遇见当地的原住民,任何时候问路所得到的答复几乎都是标准的“不远”。所谓不远,有时确实只是区区五分钟的不远;有时乖乖不得了,那可能是两个小时的不远。后来我都对“不远”心存怀疑,总要附加问题问清楚个时间概念。但村民的脚力和我们的不同,得到的答案和实际结果也未必一样。
所以年轻时登山问路,觉得那些不远的说词,隐藏着未知的遥远,走下去时心里七八个吊桶,茫然不知终点。如今的年岁,在山里听说不远,感受全然不同。山林岁月静好,不若挤迫的红尘,时间在这里如草木般缓缓摆动,一切不急。
既然不急,还有哪个地方是遥远的?
稿于30-09-2017
刊登于25-10-2017星洲日报【星云】
刊登于25-10-2017星洲日报【星云】
加丁山不在边界线上,加丁山西侧的另一座山脉——贝尔山(Gunung Pueh)才是印尼边界。谷歌上被标识为Gunung Rumpu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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